(建议搭配音乐:INTERSTELLAR Soundtrack:Mountains)
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安、沮丧、愤怒、颤抖,然后加上漫长的等待。
我等在挂号灯之前,看着上头数字一个个缓慢前进,我站起,又坐下。
等。
等。
等。
我有话要跟裏头的医师说。
∗
家母五天之内急性白血癌过世。带给家人的是无止境的伤痕。
时届我刚生产完老二坐月子期间,精神及身体上的磨耗更是剧烈。
只要一空档停下来,就会想哭。就连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想到不久前才跟外婆团聚过,就又开始落泪。
在强振精神后,我们家人又被繁琐的过世事务给压辗过。塔位、牌位、仪式、通知、死亡通知单。就在这时候,我整理到了妈妈过世前一周的病例。
她曾经因为头晕而去挂号看过病,这让我在脑中整个轰然炸开。
难道是误诊?
各种「如果当时有怎样怎样」的纠结开始浮现,各种「早知道」的天人交战。
几乎是软脚着走进医院,当时我抱着愤怒之火及玉石俱焚的悲痛,要把家人骤失至亲的痛恨用最撕裂的方式投诸于我一心认定「误诊」的对方医师身上。
在咬牙等待着漫长的叫号过程当中,我脑海充斥着这几天在家中闭门后各种争执、指责、摔桌摔门,其实无非是要把各自的内疚都转为攻击对方的投射;还有那些最后来得及、来不及讲出口的懊悔跟失言。
一句句,没说出口的,都是错失。
一滴滴,落下泪的,都是自责。
更别说我自己本身是个癌症专科医师。
这样的打击几乎毁掉我所有的专业自信。
内在凝聚这样黑暗的吞噬力量,像蜘蛛喷液或毒蛇吐信那样,想要拉一切可能共同堕入深渊。
不自觉间我已经变成了野兽的面目,就跟每个发生医疗纠纷的来闹的家属病人那样荒唐却不自知的脸孔一样。
站在门诊外,我内心天使与魔鬼在交战!
我清楚知道:「妈妈的病本身就是非常罕见,而且人家医师也把他专科内的检查都排仔细了」
但:「那为什幺后来反而是小诊所想到要抽血?抽血一看就知道是血癌阿」
又回:「那是因为前面大医院治疗改善有限,所以后来的才会想到要改变诊断方向」
不过:「难道那个漏掉最终诊断的医师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我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清清楚楚:「妳自己是医生,当然知道最终诊断不是那幺好诊断出来的」
来来回回,我一下握起拳头忍住想揍人的冲动,一下又低回徘徊几乎落泪。
怎幺办?等一下见到医师我要和所有闹医纠的家属一样放狠话、翻桌吗?
放狠话我们家人就真的获得平静了吗?
翻桌了我妈会活过来吗?
最终我想问的那个问题,就得到答案了吗?
我想问的:「何谓生命?为什如此短促?」
谁能回答??
这幺浩瀚的问题,自古人就不断询问探讨、衍生出了宗教哲学学理等还没有定论,此刻谁能告诉我?
终于等到我进门诊的时间。
一看对方是个年龄几乎跟我相近的主治医师,似乎已经知道我来者何意,摊开所有病历纪录已经在桌上等着我,瞬间我懂了。
∗
自从我成为主治医师之后面对病人,常常会遇到来闹的家属,医护人员的直觉反应就是:百口莫辩、不甘心、已经够忙了还要被奥客刁难。
甚至连在上课讲到处理「医疗纠纷」的课程时,都会说「家属是想要个确定答案」或是「讨诚意」。
医纠对我而言,只是个讨厌的名词。
但,当自己一回首发现竟然就这样差点掉入医疗纠纷的泥沼中,走过一遭之后发现顿失所爱的家属们不只是这样。
不见得要讨明白,其实没有比这些家属们心中更明白的了:平日家人的健康管理情况?最后一次看诊如何?有没有追蹤?
这些都直接相关了病情的发展,还有谁比家属们更能掌握呢?
更重要的,是一个「失落的伤痛」。
于是,听不下医护人员用专业深涩的名词解释、顾不了抛头露面的吶喊白布、吼不完的咒骂拍桌,都是为了欲盖弥彰内心那流不完的泪及嘶吼阿。
那不是骂,其实是最无助的求救。
如果不是用这样的同理角度去倾听、陪伴,很难化解,不对等的情绪及资讯理解,只会更增加冲突。
然后冲突的反扑,就会接着伤害到一线医护人员,失魂丧志,人力流失,恶性循环。
医疗终有极限,但医病也要医心,这是人性共荡在行医中最光辉的力量,唯有这力量得以对抗死亡。
死亡的悲痛必然降临,我们所呼吸的每一秒时间都是借来的,终有归还一天,在那死神大斧挥下之前,紧握每一双手,倾听他们真正的声音。
走过荫谷,感恩豔阳,从那次之后我更致力于自己门诊的癌症治疗,并且认同理念,加入了「医疗关怀与排解小组」,学习了争点整理,分享及参与了各院遭遇到的纠纷事件,期能推己及人。
如果今天的血淋淋教训,能够被更多人记取,能够在下一次不幸发生之前更早一步预防,多挽救一个生命,多维持住一个家庭,多保护住一个医护人力,再更扩大去帮助病人对抗疾病,那才是生命的真正意义。
短暂的生命,最大的意义。
∗
总算轮到我了,我推开诊间的门,深呼吸:「医师您好,家母于上週您看诊完之后过世,死因是因为急性白血症,这边我附上的资料,希望能让您及院方作为案例讨论,让更多人知道,让下次再遇到这样疾病时可能的病程」。
没有拍桌、没有怒吼,颤抖着讲完,我知道,这是家母所乐见的,最大的意义。